小时候除夕那天,村子的土地庙前会有人打鼓,祈福来年的土地丰收,牛羊牲口壮实。
但这一年的除夕静悄悄。我们几年没回老家过年,哥哥想打鼓的心被奶奶压制了一整天。她小心地警告,胡同里有几家患了重病的人,“不要制造响动,出那个风头”。
上午,村里按习俗集合男丁去上坟,之后挨家挨户拜年,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饭——这是奶奶最紧张的事,她已到了为备几道菜而慌乱的年纪。我遵照嘱托,准备好瓜子糖盒,在男人们上坟回来之前,把6个格子装得平平满满。我们小心翼翼等待着,敞开大门,最终只来了一位伯父,他专程回村里上坟,几句寒暄,就说要回城里过年,没留下吃饭。
客人走了,我们松了一口气,却觉得有些空荡荡。没什么事要忙,我坐在炕上看手机,爷爷就拿着他的手机凑过来,催我“瞧病”。我是爷爷奶奶的手机医生,包教包会包维修,报酬是把他们看短视频得到的红包提现到我的账户——那是他们兢兢业业的日常,即便悉数上交,也笑意盈盈,放下心来。等过完年,村里又找不到几个能帮他修手机的年轻人了。
年夜饭很是丰盛,但爸爸请来几位同村的长辈和我们一起吃,使这顿饭的氛围不算亲切,也不红火。如果仅是自家人,说说笑笑倒很放松。宗族里的人我虽不熟,但要是来得多,像小时候那样挤满一间屋子,要想拿瓣橘子放火炉上烤着吃,都得在大人的腿之间钻来钻去,那样也很热闹。像这样不多也不少,反而冷清又拘谨了。饭桌上,几个男人鼓起兴致举杯碰酒,又不自觉地失落下来,互相叹:“哎,村里没人了吗。”
天色暗下来,眼看着这一天就要结束了。妈妈和厨房缠斗了一天,洗完碗,又洗完自己,终于上床休息了。哥哥仍盼着外头的响声,烟花爆竹的声音远远近近,他兴致不高,直到临近零点,依稀有了“咚咚咚”的节奏,是鼓!
他一骨碌爬起来,胳膊还没穿进外套里,脚已经在踩鞋子,嘴上催个不停:“快快快!”“等我涂个护手霜!”我一抬头,他已经冲出去了。
天冷得透彻,星星格外明晰。土地庙不远,有人燃起了火堆,一块硕大的老树根架在火里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烧完。火堆前面就是大鼓,拿鼓槌的是以前的老村长,村里最能张罗事儿的人,他主掌节奏,拍镲子的人盯着他的手,起落附和。
南边北边的人都听着鼓声赶来了。深夜里,女人们围着火,男人们围着鼓,土地庙门被打工回来的年轻人挤实了,排队等着烧新年的第一炷香,尽管庙里供的神像管的是土地和牛羊牲口,而他们不再耕种。
零点或许是临近了,鼓声又起来了。几个男人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手,狠命地敲打着。那声音仿佛能斩断什么,但又不似刀那样锋利,而是像锤,钝钝地落下来,笨拙而彻底。
转眼,烟花升起,将鼓的声音掩去了。鞭炮一齐点燃,“轰隆隆”“砰砰砰”,人们用尽全力,制造出最大的声响,却一点不觉得吵闹。我抬起头,看见红灯笼在黑夜里摇摇晃晃,旗子飘着,烟花升起,绽开,四周仿佛无比静。那些有关病痛、孤独、贫苦、迷茫的心事,这一刻都暂停了,人们都咧着嘴。我想,响吧,把这一刻所有的响亮,都给寂静的村庄。
我想起一个夏夜,我和奶奶坐在院里,眼前突然升起好大的烟,像一条白色巨龙往北边升腾去,弥漫了半边天。奶奶说,只是对面的奶奶在烧炕而已。她独居着,人很瘦小,又一年比一年蜷缩。这炕洞里升起来的烟,或许是她能造出来的最大阵仗了。
炮烟散去,我们踩着红色的纸皮回家。爷爷摘下帽子,挂在门上,笑着释放了一口气,我才发现他连外套也没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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